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程穿好外套,站到房门口。
他习惯性地伸出右手转动门把手。
门没有动。
程有些惊讶。他低下头,看到右臂空荡荡的袖管,哑然失笑。
那场车祸已经过去六个月,但程仍未习惯没有右手的生活。他时常以为自己的右手还在自己的支配中,试图控制一只不存在的手。
对于自己而言,那场车祸意味着什么呢?程思索着。伴随着右手一起失去的还有陆。陆是程的女友,两人在大学时相识,毕业后一同来到这座城市打拼——直到车祸闯入他们的生活。
程突然发觉自己对陆的记忆没有以往那么清晰了。大概是在遗忘车祸的尝试中一并被波及了吧。这也许是一件好事,让程不至沉溺于悲伤;但程并不希望这样。那些重要的回忆和灾难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。
程叹一口气,用左手开门,走出去。程坐电梯下楼。电梯里已经有一个人。似乎是楼上的邻居,程辨认着。
“早啊。”邻居说。听起来只是出于礼貌的寒暄。
“早。”程回应。
电梯门开了,程走出去。他推开楼宇门。
门外,大雾弥漫。
十一月的早晨,雾是这座城市常见的天气。
程走入雾中。水汽打湿了他的头发。他举了一下右臂的残肢,袖子在空中无力地舞动了一下。程暗自苦笑,用左手理了理头发。
大雾啊。
这场雾来的有些奇怪。几天前开始,从早到晚,未曾消散。即使是午后的温热,也不能蒸发雾气,只能削弱它的厚重。夜晚来临时,乳白色的水汽又会浓密地笼罩这座城市,模糊远处或近处的一切。
这样连绵不散的雾,出人意料地只是水雾,而不含烟霾灰尘或是其他的杂质。这场大雾完完全全是纯粹的天气现象——不是人事,而是天命。程深吸一口气;有的时候不是所有的事都有因又有果的。
程回想起曾经见过的大雾,如这般浓郁的雾。那是七年之前,上高中的程第一次去北京返程的路上。偏僻的家乡不通高铁,他要中途下车,打车去城市的另一角赶最后一班动车。程在高铁上就看到车窗外白茫茫的一片。起初他以为是车窗上的露,等到下车,他才发现是笼罩城市的大雾。路灯的白光融化在雾气里。
高铁站外,站着几个等待许久的出租车司机。程随便选了一个,跟他上车。
一路上司机听着广播。广播里放着一些捏造的悲哀的论调。程听了十分反感。
偶尔能够入耳的是插播的天气预报:
“今夜仍将持续大雾天气……”
程望向车窗外,但什么都看不到。大雾蒙蔽了人的视野。
程仍旧记得那场大雾。直至今日,程依然感觉自己从未从那大雾中走出。
程走上街边的人行道。
公路上,车水马龙。如果是晴日,能看到式样、色彩各异的车辆令人眼花缭乱地驶过。但大雾中,只看到黄色的钠灯试图撕裂迷雾。低能见度停滞了平日的奔涌,车流变得粘稠。
即使如此,程也不敢看向公路。距离这里的不远处,就是程和陆车祸的事故地。
究竟是生命的毁灭还是爱情的消逝才能带给他如许的恐惧?程一直想不明白这个问题。刨去这些因素,这场车祸的结局非常“顺利”。肇事车主是个善良的人,给出了诚挚的歉意和丰厚的赔偿,金额加上保险公司的赔付,付清了程治疗和陆安葬的花费,甚至还有盈余。单从经济的视角看,一切都是最完美的答案。
程,陆,还有肇事车主,所有人都怀抱着善意。但为什么生活要把善意撕碎,给出这样的结局呢?程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。
程低下头,匆匆走下去。他想躲避开勾起苍白回忆的那些东西。程走进地铁站,终于喘了口气。
到这时,程才开始想自己出门的缘由。他要去赴一场约定。
地铁进站了。程随拥挤的人群裹挟着半被动地挤进车厢。
轨道交通从早到晚都很繁忙。车厢里充斥着来到这座城市的那些年轻的和不再年轻的、意气风发和磨去棱角的、满怀希望和早已麻木的、渴求新生和认清现实的、踌躇满志和遭遇横祸的灵魂,一如往常地拥挤。
地铁启动。程分开双脚,稳定重心。
地铁中大多是与程年纪相仿的打拼者,还有附近大学城的学生。程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一年前、两年前的自己。
那时程和陆大学毕业,刚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。从零开始奋斗,程开了一家颇有创意的小店。陆有自己的工作,不过经常来店里帮忙。陆很有艺术感,她做的纪念品很受欢迎。
但最初的那段日子还是异常艰难。身无分文,无亲无故,只有他们两个人互相支持。
那是怎样的一段时光呢?程回想起同样发生在地铁上的一段经历。
程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了。但那种无助的感觉深深烙印入他的脑海。
那一天,程登上地铁。程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。也许他会回到始发站,在临站下车,节约一点地铁卡里的钱。
他赶在车门关闭前的最后一刻挤上了地铁。他随便找一处站着,右手攥紧了口袋里的六个硬币。他特意去便利店把仅剩的六块钱换成了硬币。沉甸甸的。
程看向其他的乘客。他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。
程突然想把这六个硬币撒向狭窄的车厢,看人们一拥而上疯狂哄抢,自己以俯视的姿态站在一边。可惜那是硬币,并非什么巨额支票。这个年代没人会因为几块钱就做出疯狂的举动。
下一个站点。列车开始减速。车门开了。车门关了。
他又一次捏了捏口袋里的硬币。
程最终用最后的六块钱给陆买了一朵假花。那天是陆的生日。
地铁进站,一阵剧烈的颠簸让程回过神来。自己现在的生活和那时相比究竟是好是坏呢?程不愿再想这个问题。沉浸回忆会消磨精神。
距离程要去的商业街还有两个站点。他开始想随便想一些事情。——比如说,自己为什么还要执着地留在这座城市?
程弄不清缘由。明明这里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有陌生感,他却莫名其妙地对城市本身产生了家的感觉。
明明自己只是追随着她的脚步而来的,程想。毕业那年,陆怀着义无反顾的向往来到这座城市,而程也义无反顾地追到了这里。他相信,有陆在的话,陌生将不再带来恐惧。
确实是如此。程带着陆的鼓励,一次次从挫折中爬起,直到——陆离开了。
陆走后,程就失去了与这座城市的关联。但是为什么,自己反而从内心里感到不愿意离开呢?
地铁到站了。程顺着人流下车。地铁站里人头攒动。程站上扶梯,上到地面。
走出地铁站,依然是一片大雾弥漫。程张望着。地铁站对面是一座高耸的大楼。商业街就从大楼脚下开始延伸。
程从天桥过街,站到大楼下。只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写字楼,但在它所处之地,周围一圈低矮的二三层的房子让它显得格外突兀。
程忽然又想起一些关于“楼”的往事。程有点庆幸自己居然还记得这么多事。
那是在城市的另一处,同样突兀的一座写字楼。
夕阳下,楼的影子被无限拉长。程在影子之外稍稍驻足,随后走入这影子中。
接近高楼,他抬头望向楼的入口——一道长而宽的阶梯从那里通下来。
漫长的寂静后,从楼里走出一个人。
是陆。
陆向阶梯下张望,刹那间视线与程相交。
宏大的阶梯衬托着她渺小的身躯,都覆盖在高楼的阴影下。
她开始走下楼梯。
陆终于走到了让程可以听清她说话的距离。
“你来了。”陆说。
那天他们究竟是在何时、为何事才来到这座高楼的呢?程忽然记不清了。冥思苦想间,只有一点涌入他的脑海:陆最终走进了那座大楼,而他没有。
程抬起头望着眼前的楼。楼顶在雾气中模糊,但依然给人十足的压迫感。
无论怎样,楼就在那里。曾经陆走了进去。现在陆离开了,程终于也能够走进这样的大楼了。
程推开门,然后在门关闭时用手扶一下,把门减速。这是程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。他不喜欢让人听到门碰撞的声音。
程走进了大楼。他走到了楼梯的入口,站在那里,望着楼梯下方。
楼梯间狭窄而曲折。负一层明亮的灯光隐约可见。因为是在地下,所以需要更多的灯光来掩盖黑暗。
程的目的地是这里的一家咖啡馆。程抬手看了一眼时间——这次是左手,没有多余的动作——然后走下楼梯。
程要去的店并不难找,除了楼梯间转一个弯就能看得见。程刻意放慢脚步,观察着周围的环境。
大体的布局和他一年前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变化,只是有几家换了招牌。明晃晃的灯光混杂在人群的喧闹里。
按理来说,看到从前的店面消失,会让人禁不住感叹,但这片地方的装潢太新了,新到让人意识不到时间的变迁,新到让人来不及发出什么感慨。
大概有十年了吧?程估算着这幢大楼的年龄,超出预期的数字让他有些惊讶。那些曾经让人麻木的年份,原来已经如此久远。
如果记忆可以同数字一样麻木地消失就好了,程想。第一次见到这种规模的商场,是什么时候呢?
四年前,程还在大学里的时候,因为社团的契机,程第一次来到真正意义上的商场。那时候,程忽然意识到自己曾经的生活是多么匮乏,囿于家乡的小镇的灵魂所见过的,只是对现代文明拙劣的模仿。
程跟着社团的前辈在商场中穿梭。程在一家从未听说过的饭店里吃了一顿饭。
那大概就是程和陆相识的契机吧?一行人中那个名叫陆的女孩走进了程的生活,然后深刻地改变了程生命的轨迹。
一想到关于陆的事情,程就感到一阵眩晕。从理性来说,程早就应该放下她了。
程推开咖啡馆的门,走进店内,找到一个角落的座位,坐下来点了一杯咖啡。
说是所谓的约定,可赴约的只有程一个人。事故出院后,程每个月都会来这里坐一次,点一杯咖啡。
毫无理由。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,为什么要选这家店。他也没有想弄明白这些问题。要是向自己解释一下的话,就算是这家店的咖啡特别好喝吧。
程品着咖啡。他想象,假如此时他不是一个人坐在这里,而是有人与他一起约定在这里见面,会说些什么呢?
首先是对方的身份。先起一个名字好了,假设对方叫“朱”吧。朱应该与程足够熟悉,能了解程的生活,但和陆不一样,朱没有参与到程的生活中,她应该从旁观者的角度见证程。
那么,朱应该会是陆的朋友吧?也许朱原本就是这个城市里的人,她和陆在大学里认识,然后在陆来到这个城市后,成为了她的朋友。
其次是见面的理由。事故已经发生好多天了,朱希望程能从阴影里走出来。
朱应该在做什么工作呢?在公司上班未免有些过于无聊,没有资格来开导程。朱应该有更加有趣的工作,比如说,运营一个网站。
朱正在运营一个新鲜而特立独行的社交网站,程会在她的网站上注册自己的账号。程会起一个自己的昵称,比如说“雾月”。
程会在朱的网站上见到很多人,他们有相似或不相似的故事。他们当中应该有人想过死去,但朱帮助他继续生活下去。
朱和程会在咖啡面前谈论很多事,包括但不限于现在与过去的生活。程会讲述自己今天做过的事。
朱说:“你听说过‘幻肢’吗?
“以为自己拥有,但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肢体。不只是想象中的存在,还有感官上的联系。幻想中的触觉与痛觉,好像一切从未消失。”
程说:“我好像没有过这样的感觉。只是偶尔会下意识地试图右手去做一些事情。”
程看向自己右臂的袖管。程知道,自己的幻肢不在那里。
“是吗?”朱说,“你想象中的我,算不算也是一种幻肢?”
程盯着手中的咖啡杯。热气升起化作水雾。这点小小的雾与笼罩城市的雾没有什么不同。程曾经坐着高铁穿过雾气弥漫的城市,如今兜兜转转,又回到了大雾中。
雾以松软的方式把城市掩埋,却没有让它失去呼吸。雾中的城市,仍然是城市,一切都在运转,一切都在前进。
程回忆这么多年来的生活。程仿佛什么都没有得到,只是失去了一条手臂,还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定居。程曾经梦想过广大的世界,如今仍旧蜗居在一座又一座城市里。
如果活下来的不是自己,而是陆,那么她会怎么做呢?程想。
陆会剪短发,会买漂亮而便于打理的衣服。
陆喜欢读书。因为从书架上拿书已经不再方便,她会买一台电纸书。
陆依然和以前一样喜欢做工艺品。她会练习一些新的技能,直到用一只手也能完成作品。
休息一段时间后,陆会回到原本的工作。她会受到同事的欢迎和关心。
陆会在朋友圈里分享自己的照片。她可能会爱上旅行或者摄影。
陆会做到许多程做不到的事情。但终究无济于事,因为命运的嘲弄,活下来的不是陆,而是程。
如果生命是一场循环,在每一个节点以外,会蔓生出无限的可能。众多的因果交错编织缠绕,就像一只花环。陆曾经做过的,用毛线织成的花环。
大雾遮蔽世界的视线。程看不到自己的手,也看不到陆的脸。没有人知道,在茫茫苍白之下,生命的花环还在盛开。
程送给陆的假花还插在床头的花瓶里,依然是那么鲜艳。那些以虚假的方式存在的事物,永远不会凋零。
回家后再给它浇点水吧,程想。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