透明日记

天空清澈，城市晶莹。

我倚在天台的栏杆上，眺望城市的轮廓。冬天的空闲时间，我大多都是这样悠闲地度过。反正现在的我，除了看着这风景，也无事可做。而这光彩夺目的风景，也不会有看腻的时候。

迎面吹来一阵暄和的风。冬天即将结束，高处的风也暖起来了。屋下堆起来的积雪还没有化完。等到雪堆消失，属于我们的冬天也会被彻底忘记吧。

视线稍稍放低，楼下有个熟悉的身影。

「嘿——！」

注意到我的目光，楼下传来呼喊声。

视野的中心，水水跳着脚向我招手。

「早啊。」我自然地回应。

「准备好了吗——？」水水喊。

「嗯，都准备好了。」我点点头。

水水满意地叉起腰，在大门前等我下楼。

从天台下一层楼梯到室内，出门是原本的天台，现在是一片透明的大平台。拎起放在门口打包好的行李，然后坐简易升降梯到地面。

升降梯的一落地，就迎上水水的笑脸。

「不管看多少次，还是觉得很壮观啊。就和浮在空中一样。」水水抬起头，对着我来之处感叹道。

「可惜以后就没有这么好的地方了。之前能找到这里，可是超级幸运呢。——新家去看过了吗？」

「还不错。但还是比不上能飞起来的房子啊。」

「哈，只是看起来像而已，就算『透明化』了，该遵守的物理法则还是遵守，不会有房子真能飞起来的。你不也经常过来这边，已经很熟悉了嘛。」

「嗯。上面的风景真不错。像梦一样晶莹剔透的城市，以前可从来看不到呢。」

「真好啊。只是可惜估计以后也看不到了。这台升降机已经有点『透明化』的迹象，看来同一批次的机器也快了。以后能用的机子也越来越少了。」

「……啊。是这样呢。」水水的脸上露出一丝阴霾。

她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，即使是『透明化』发生之后也不常有。我不想看到消沉的水水，于是决定说点什么让她打起精神。

可张了张口，说出的却是这样的话：

「就算过去都不在了……搬到新家后，一起加油吧。」

水水抿了抿嘴，然后对着我说：「嗯。」

尽管心情如此，可无论如何都不该再消沉下去了。今天对我和水水而言是重要的日子，一定要过得浪漫、热闹、终生难忘才行！

我看向水水，她的眼中仿佛有泪光，似乎和我在想一样的事情。

我点点头，牵起她的手向前走去。

名为『透明化』的神秘现象，自六年前开始席卷整个世界。所有在过去发生的一切，以超出时间流逝数倍的速度，从古至今，被倒卷消解。人生而无色，经历和记忆赋予其颜色，而一旦那些过往消失，与之相关的一切将重返透明。

人们还没来得及应对，就已经在这神秘面前一败涂地——好不容易指出透明化本质的学者，已经被透明化抹除了：他忘记了自己成为学者的理由，于是无法再进行任何研究。镜头下，他盯着已经自己无法理解的手稿，神情茫然而空虚。

透明化击溃了数千年文明所维系的社会，曾经亲密的人们离散分崩。在变得孤独的世界里，我和水水的重逢，是否是一种命运呢？

我和水水是在『透明化』开始的第四年重逢的。父母比我们更早遭到透明化的影响，一夜之间不知去向。我不想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，于是毫无目的地出门，在街心公园遇到同样在游荡的水水。

水水提着篮子，里面装着一包花种。她和以前一样爱笑。她说，她现在一个人住，想养些花。

彼时的人们，已经接受透明化带来的命定之终结。终日看着晶莹剔透的光辉，心也变得浪漫。这样的风气在幸存者中席卷，我们也不例外。在水水的建议下，我搬出以前和父母一起住的房子，找到了那座透明高楼之上的小屋。这座屋子是以前顶楼的住户搭建的违章建筑，因为年份新，在整栋楼被透明化时临时保存了下来。原本的住家已经不见踪影，于是我搬了进去。

搬家时我没有收拾多少行李，因为一个人搬不动。加上水水两个人，也搬不了多少。特意带上的东西只有一本相册，里面排列着我从出生到现在留下的照片。带上它的目的是当作计时器，让自己知道自己的过去已经消散到了哪一步。

而最近一张开始变得透明的照片——是水水和我的合照。两个小小的身影牵着手，站在公园的花坛前。

水水突然停下脚步，握住的手传来一丝力道。我从回忆中醒神，发现我们已经走到那座街心公园。

曾经坚实的地面已经带上晶莹剔透的斑驳，花坛的围石闪着明亮的光。玻璃质的花朵在不属于它的季节开放着，而在其中，有一朵异常显眼的、娇嫩的、真实的花随风摇曳。

水水走上前去。我把行李放下，跟在她后面。

「这一朵是你种的花吗？」我问道。

「嗯！」她凑上去，双手捧起小小的花朵，「特地选了在这个季节开的花。」

水水转过身来坐在花坛边，抬头看着我的眼睛：「给我拍张照吧。」

我从包里找出相机，将水水纳入取景框里。透明的花，不透明的花，美丽的人，美丽的倒影。新的回忆与旧的回忆一同刻印在胶卷上。

我收起相机，坐到水水旁边。阳光很好，她靠在我的肩上。

「说起来，我们第一次相遇，就是在这地方啊。」我说。

「是吗？小时候的事记不清啦。」

「欸……明明我都记得很清楚。」

「骗你的啦。虽然确实我记的事情没有你那么多，但是相遇的事情我还是记得的。和现在一样，冬天快结束的时候吧？我在公园里放风筝，你也在放，我跑到你旁边，说要比谁的风筝飞得高，结果两个人的风筝线缠到一起，最后都挂在树上下不来了。」

「小时候经常来这里玩啊。——认识了没几天，没想到搬家变成邻居了。」

「啊！对了，」水水突然兴致勃勃地说，「我们回以前的家看看吧！」

我被这个突然的提议吓了一跳：「进入透明化的地方……很危险啊？」

「够熟悉就不会有危险了。而且那边还没有完全透明化呢。说不定能找到什么值得回忆的东西哦？」

我看着水水的眼睛。尽管这是她一贯的行事风格，但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一丝丝对我的关心。我点点头：「那就走吧。」

以前的家离街心公园不远。在半透明的墙壁上摸索钥匙孔，钥匙转动时能看到锁芯机关的震动，这样的景象有些奇妙。

家里的一切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。因为透明化的缘故，看不到灰尘，一切光洁崭新，令人心生怀念。甚至茶几上还放着未吃完的果盘，玻璃质的橘子定格在新鲜的橙色。

「玻璃晴朗，橘子辉煌。」我脱口而出。

「嗯？」

「是北岛的诗，不觉得和现在很像吗。」

水水打开我身后的一扇房门走进去：「欸……变成这个样子了。」

「这是我的房间来着。搬出去的时候也没有收拾，可能挺乱吧。」

「以前还是我的房间呢。」水水转过头对我说。

「啊……对哦。但是已经没有你的东西了，所有的家具都换过一遍呢。」

水水搬到我家邻居的第二年，她的父母在车祸中去世了。水水离开搬去亲戚家寄住，而我的父母买下了她家的房子，这笔钱当作水水未来的生活费。自那之后，我再没有见到水水，直到两年前的重逢。

水水搬走后，父母把她的房间重新装修给我用。这样的安排，是否让我们的命运在分开之后仍有所关联呢？

「找到有趣的东西了吗？」水水在我身后问。

「没有，」我回答道，「想带走的都已经带走了。」

「这样哦，」水水环顾四周，「真——的一点我的痕迹都没留下呢。」

听到这话，我心头一紧。就算是在世界变得透明之前，为了能安然地生活下去，我们投入了多少饱含回忆的事物作为燃料呢？

可能是察觉到了这转瞬间的情绪变化，水水拉了拉我的衣袖：「既然什么都没找到，那就赶快走吧。去新家。」

我转身看向水水，她的脸上还是一如往常地带着笑容。

「走，去新家。」

沿主干路向南，路过已经化作璀璨结晶的旧城区，新家在城郊的一片别墅区。这里在『透明化』开始前刚刚竣工，基石牢固，估计还能撑不少时间。

发现升降机出现透明化迹象之后，尽管很可惜高处的风景，我也不得不从空中小屋搬出去。水水住的地方也开始出现透明化，于是我们决定搬到新的地方一起住。水水找到了这片房子，走在前面为我带路。

新家是一幢小小的独栋别墅，屋里有一些简单的家具。似乎之前有人在这里生活过，不过如今已经无关紧要了。我挑了二楼的一间房做我的卧室，把行李摆进去。

水水在楼梯下等我，眼睛一闪一闪，像有什么话说。

我走下楼梯，站到水水身边。她从背后掏出一封信，放到我手里。

「本来是想让你明天再打开的，」水水说，「但又一想，也许明天就来不及了。」

我看着水水的脸。我第一次见到她露出这么令人揪心的笑容。

「明天……」我叹一口气，「你也发现了呀。」

「嗯，」水水背过手，不安地抬起脚跟又落下，「到明天，我们相遇的日子就会被『透明化』吧。」

「……」

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。所以我什么话都没能说出口。

水水抬了抬我手中的信：「打开吧。我们一起读。」

我盯着手中的信封看了一会，又抬起头看着水水的脸。水水的表情既没有笑容也没有悲伤。我摇了摇头：「不。明天再打开吧。」

水水眼睛一动。

「嗯。到我的房间去吧，我想说说话。」水水说。

我踏入水水的卧室，下意识地将这里的装潢和回忆里水水房间的样子比照，但是完全不一样。不仅是用了不同的家具，而且每一处细节都和记忆中大不相同。

「坐吧。」水水指了指床。

「和你以前的房间区别很大呢。」

「以前的房间？」

「在我家隔壁的时候。」

「那时候你来过啊。」

「毕竟是邻居，肯定去过的。」

「哦——」水水在我身边坐下。她的腿在床边晃来晃去。

忽然水水用手指点了一下我的额头。

「你说，到明天，」水水说，「你会忘记我吗？」

水水盯着我的眼睛深处，仿佛要从那里看到我的回答。

我咬着嘴唇，说不出话。水水清澈的疑问在我的脑中回荡。『透明化』无法战胜，不可与之为敌。在透明的世界里，我们只能不断逃离过去的风景，匆忙地寻找下一片容身之地。

相遇的那一日终会变得透明，我们都清楚这一点，所以压抑着恐惧而生存。如果心与心的触点变得透明，我还能伸出手触碰身边的美好吗？

「不要忘记我，」水水不知何时用手托起我的脸颊，「因为我不会忘记你。」

水水把我轻轻按倒在床上。我仰着头出神地看着水水的面庞。见过许多次的，熟悉的面庞。

「在一切消失之前，为我的身体刻下新的回忆吧。」

这是水水的话语还是我的心声，已经分不清了。

本该如此的。在我能把握我的行动之前，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。眼前的一切变得扭曲，我突然极度地渴望呼吸新鲜空气。我奋力起身，冲向窗户，翻出室外，向远方全力跑去。

『透明化』比预计提前发生了。不对，本来就是过于乐观的估计，所以现在到来也许是正常的。等我意识到自己狂乱行动的原因，别墅区已被我远远抛在身后。我站在无人的田陇上，四下是枯黄的苇荡。

苇子随风摇曳。它们自然地生长，从未被什么变得透明。

我回头望去。透明城市的轮廓依然荧荧地反射着天光。

我无力地蹲下去，却听见背后有苇子拨开的声音。

「詹仪！」

有人喊我的名字。我起身回头望去。水水拨草而来。

「水水——！」

我们在无人的荒野相拥。怀中的身体带来熟悉的触感。那一刻我们仿佛同时身处过去与未来所有相拥的时刻，在公园的花坛前，在透明的空中，在新的房子里，在更远更远的地方。

我们不会忘记彼此，我们无法忘记彼此。这是时间刻写在我们身上的痕迹。

我们跟着吹过芦荡的风慢慢向回走着。

「好快。」我低声说。

「真的好快。再过多久，连我们的存在也会变得透明呢？」

「对不起。一个人跑了。」

「嗯。不是你的错。」

「谢谢。」

「感觉还好吗？」

「最开始那一下冲击有点大。现在已经好了。」

「那就好。」

回到了家门口。不久之前刚刚成为家的地方。

水水伸手转动门把手，但在她的手碰到门的一瞬间——

一点玻璃色的光芒从门把上闪过，随即蔓延到整扇门和墙壁。粗糙的墙漆变成透明质的水润，一块块砖头在我们的眼前消失。从骨架到肌肤，房子的颜色慢慢褪去，转而明亮地反射起过午的阳光。『透明化』就这样子在我们眼前发生了。

我和水水怔在原地，看着房子变得透明。最后，只剩下我们带来的东西保持原样，在透明的空间里奇妙地悬浮。

「呵呵，哈哈哈哈！」

我们惊讶地感叹，随后不约而同地笑起来。

笑得没有力气了，两个人坐在透明的台阶上。

「这下又没有地方住了呀。」水水说。

「去找新的房子吧。」我说。

晴朗的天空下，我们在透明的房子里搜集散落的东西。

然后，就这样，两个人去远方吧。

去故事还可以生长的，尚未透明的远方。

（完）

【附录】未打开的信：

展信佳。

我不知道当你看到这封信时，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子。我们相遇的证明已经化为透明，在那之上的我们还能否相认，我不确定。但不论如何，请一定要读完这封信。

两年前在公园重逢时，我很惊喜。尽管刚刚见面时，我确实没有认出你来。但在这个透明的世界里，能与人相遇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。你给我讲了许多过去的事情，我们作为儿时玩伴时的事情，大部分我都已经不记得了，但听到时还是会感叹原来发生过这样的事啊。你支持着我，悲伤有时，甜蜜有时，在周围的一切日渐透明时，继续走下去。

你是个念旧的人。透明化对你的影响应该会比我大得多。所以我要写下这封信，作为我对抗透明的手段。对我而言，你是特别的人。不是因为那些过去而特别，而是因为你是透明之后我遇到的第一个人。所以，我希望在你的眼中，我也是特别的存在，不论今天，还是明天。

直到，时间把我们的全部变得透明。

永远陪着你的，

席渄（水水）

（信纸的一角不知何时已被沾湿。也许曾有一滴晶莹的泪水流出，滑落，滞空，溶化在纸上。那闪烁的光芒，就像这个世界命定而璀璨的结局。）

2024年2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