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阳雨过后

今天又一次遇到了太阳雨。

正是傍晚，湿润而温热的夏风吹来，空气通透不见水雾。迎着阳光看去，雨丝连缀，清晰如帘，从树梢垂到远处的草坪上。我没有带伞，只身行走在雨中，任细碎的雨滴沾湿衣服。

路边有人在举手机拍照，但我没有动，只是抬头望着滴雨的天空。一些浑然天成的景色，是无法记录，只能亲身感受的。

我喜爱太阳雨，胜过其他所有天气。晴日舒畅。阴云清凉，雪花浪漫；唯有太阳雨，我无以形容，却也唯有太阳雨，能让我毫不犹豫地说出“喜爱”。

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爱上太阳雨的呢？我思索着。日本的故事里有“狐之婚嫁”这样的传说，但我确信，在我了解到这个传统之前，就已经对太阳雨抱有喜爱了。要追溯的话，或许这份喜爱的开端，是小学时的一段经历。

我上的小学离家一两公里，虽说不远，但对于七八岁的孩子而言，也不是可以独自跨越的路程。正巧父亲单位的司机组织了来回接送的校车，于是我，以及同院子里的几个孩子，就成了这车的一员。

放学后，校车停在校门口等人到齐。我记得，一日傍晚，低年级的我坐在车里等高年级放学，忽然听见有人喊：

“快看！是太阳雨！”

我撂下书包，跑出车外，抬头望天，迎上绵绵的雨。

其实当时的我是有些失望的。虽然生命中第一次接触太阳雨，但而滴轻飘飘的，落到身上，立刻被风吹干了，毫无下雨的实在感。如果太阳雨也能下得轰轰烈烈该多好啊。

稍长大一些，了解了太阳雨的成因，才知道这是不可能的，太阳雨是别处的雨被风吹来的结果，本身就是雨云边缘的细小雨珠，又被风筛选过一番。所以只有这样轻柔软绵绵的雨。那猛烈的暴雨，与太阳的天性相悖，是无法调和的。

同校车的女生说，太阳雨是有魔法的。当时我是否有跟着向太阳雨许愿，我已经记不清了。

如此想来，童年最初的这场太阳雨，与那辆校车，以及车上的人并没有多少关系，让我在记忆中把这些关联起来的，是后来另外一件事。

高中第一年学写记叙文，作业题目是“错过的事”。拿到这个题目，我不知怎的，想起同坐校车的一个女生。

说来，校车乘客中，与我同年纪的，恰巧全是女生，只有我一个男生。小时候大家没有青春的顾虑，都是一样的玩伴。但中学之后，大家或是分到不同的班级，或是去了不同的学校，就渐渐疏远了。

大概三人一组的童年伙伴都是这样的配置：一个外向的孩子为轴，另外两人围着转。我写到作文里的女生和我，不巧正是这转轴的两翼。

她与我在同一所初中，却是不同的班级。正如一切疏远后的玩伴，本就不擅言辞的我们，到中学后就再也无话可说，即使是上学路上偶然相遇，也只有沉默。

我写进作文里的就是这样一场沉默。十几分钟的上学路上，相遇的两人，前后距离，欲言却无的压抑。如果只是这样的故事，也没有什么意义。于是我在文章的最后，安排我们遇上了一场太阳雨。

一雨冲破时间的隔阂，曾经的伙伴在闪耀的雨幕里找到话语，复苏的回忆，难忘的故事，都在这阳光与雨露里。

我说：“是太阳雨啊。”

她点点头：“是太阳雨啊。

我们是否真的有遇上一场太阳雨吗？也许没有，但我希望至少在我的笔下应该有。我不记得发生在雨中的事，但我知道混杂着雨水的感情。

后来，这篇作文被老师打了低分，理由是他没看懂。我不在意这个分数，我只知道，从这天开始，我真正地爱上了太阳雨。

很奇怪吧？我对太阳雨的喜爱，来自一场自己捏造出来的故事，没有感人的经历，没有刻骨的事实，仿佛只靠自己的一个念头，就爱上了一样东西。

人们认为，爱是出自本真的一种情感。但像这样，操纵本真的自己，其实并不困难。我由我的过去定义，但反过来，我也可以定义我的过去。换言之，我在重新书写那个“最真实”的自己。

我清楚这样做的理由。人必须要喜爱一些东西，才能在世界中行走下去。什么也不恨，什么也不爱的人，是不会被谁所恨，也不会被谁所爱的。

正如太阳雨。无色的雨水落到地上，总会被染上某种色彩。无色的人走入无色的雨，他的心也会变得斑斓。而斑斓之后，才有璀璨。

走到岔路口，原本渐弱的雨忽然又下起黄豆大的雨滴。本来想绕路买晚饭的我，也不得不改道回屋拿伞。

等到我取伞出来，雨已经停了。我提着伞，望向洒满夕阳的路。夏风炎炎，不见有雨来过的痕迹。

但我知道，我的生命中，曾有过太阳雨。

2023年7月，燕园